投稿校刊的短篇...

十一月的晚霞


　　不管歲月留下了多少痕跡，那彷彿就像昨天才發生過。很真實，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，當我發現時我早已停留在那時空，駐足了。
　　我為我自己感到驕傲，我是我們公司裡業績最好的員工，一名管家。我不知道外人是怎麼看待這個工作的，但是我引以為榮，這是我的的專長。有能力做好任何事，只聽命於客戶，做什麼都要完美，我不過是這樣罷了。直到我被派到一個住在信義區的客戶去工作，那名客戶指名要最好員工，相信我不會讓他失望，我有自信。
　　我打包好我的行李站在那棟豪宅前按下門鈴，奇怪的是都沒有人來應門。當我準備再度按下門鈴時我聽到從屋裡傳來的聲音。
　　「咯噠、咯噠」聽起來像是某種東西敲撞地板的聲音，我決定在門前守候。那聲音停止的同時屋子裡的門也被打開，雖然隔著鐵門，但我看清楚那人的樣貌。白髮蒼蒼卻有高貴氣質的老年人，左手拄著柺杖，右手則戴滿了各種寶石的戒指，相信是這個家的人吧。
　　我不慌不忙的行了個禮：「您好，我是今天要來的管家里歐，請問您是穆老爺嗎？」雖然答案已經很確定但還是得禮貌性的問候，穆老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，依然發出「咯噠、咯噠」的柺杖聲緩步走向我。當他打開鐵門我才抬起頭，他以那蒼老顫抖的手指著我：「我告訴你……」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聽他要指派給我的第一個任務，心理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讓穆老爺心滿意足，不管什麼工作我一定都會達成，直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見什麼，我當時以為那是風聲夾雜他的聲音或是我的耳朵有問題。
　　「里歐，我告訴你……我的生命只剩下五天。」
＊
　　那是我第一次質疑主人所說的話，當下我只能愣在那邊，就算我不能將表情表露在臉上，那是不禮貌的。可是我依然藏不住驚訝，雖說驚訝倒不如說是以為　　這是個幽默的笑話。看到我的表情穆老爺卻笑了，此時我才回神過來，我的神情轉為懷疑。
　　「進屋吧，我要告訴你你該做的事。」穆老爺示意要我跟隨，我也順道關門。　　「懷疑嗎？」穆老爺突然開口。
　　「是有些遲疑。」聽到這個答案穆老爺笑了幾聲。
　　「哈哈！里歐你生日幾號？」不經意的問題，我再度愣掉。
　　「……十一月二十四日。」這次卻換穆老爺愣了。
　　「真的？里歐你那天生日？」
　　「是的。」
　　「那你就工作到那天結束，薪水我已經付給你公司了。」這樣的回答實在讓人匪夷所思，這是某種考驗嗎？
　　「你不用那麼緊張，沒有什麼陷阱啦！哈哈！」沒想到想法輕易被看破我不禁羞愧，穆老爺笑的很開心我則笑不出來。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：「穆老爺，請您派工作。」那深遂的雙眸看向我，有數不盡的苦澀。
　　「聽我把故事講完，這是你的第一個工作。」
　　穆老爺是個富翁，總共有五個女兒，現在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，老婆死於意外。在幾天前得知自己患了某種疾病，生命只剩一星期，也就是說今天是第二天了。
　　「里歐，你的工作就是陪我度過這五天，明白嗎？」
　　「是，您說什麼我就做什麼。」不管是不是即將死去的人，我都要做好我的本分，這是我的原則。雖然我很懷疑只剩五天竟然還能行走，甚至懷疑這事件的真實性。
　　「信不信由你，總之你只要做到你生日就好。」想法再度被看穿，不過我也了解到穆老爺驚訝的原因。
　　五天後，是十一月二十四日。
＊
　　「里歐你說說話嘛，這個家只有你和我，我想在死前有個人陪我啊。」穆老爺像個小孩似的吵鬧我不得不停止我的打掃工作，雖然那是我擅自做的。
　　我倒好了紅茶，端著茶杯來到他面前，他似乎很滿意。
　　「好的，穆老爺請開始，我們可以聊了。」
　　「………」
　　「………」
　　沉默，說實在是真的沒什麼話題好聊，剛認識的兩個人，一個老爺一個管家的能有什麼交集？多半說的都是命令式的句子吧。
　　「里歐，你有太太了嗎？」打破沉默的是穆老爺，但這問題想讓人昏倒。
　　「穆老爺，我沒有娶妻。」老實說我有些動搖。
　　「這樣阿……五個女兒裡我最疼安琪…她長的跟她母親很像啊……雖然去年才結婚的……」安琪是穆老爺最小的女兒，聽他提這名字很多次了。
　　「里歐，你真該娶個太太生孩子的，那麼年輕還來的及啊。」
　　「謝謝老爺好意，但我決定終生不娶的。」我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。
　　「喔？那真可惜，有孩子很快樂的……依你的能力應該可以照顧啊？哈哈！」
　　「……老爺，您怎麼會想聘請管家呢？您應該跟家人聚在一起的。」為了不再聊我的事，我只好詢問老爺。
　　「喔？你有興趣？」老爺的反應像是驚喜，我實在無法了解他的想法。
　　「………只是問問。」
　　「唉……如果能再活久一點或許會吧，但是只剩五天就要她們每個跑來哭哭啼啼的，最後五天竟然就要這樣度過？事後知道別人過世比看著一個人離開還要好啊……」雖然我不太能認同老爺的觀點，但是我還是繼續聆聽。
　　「但是一個人死去畢竟還是有些孤單，所以我就想找一個人來陪我，找一個管家他就會專注於工作而不會有感情對吧？這樣就不會以悲劇收場了。」
　　我應該認同的，但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想反駁的感覺，開了口想說幾句話但好半痾又閉了嘴。發不出聲音，明明想反駁卻又認同，我對自己矛盾了。這時老爺倒先開口了。
　　「里歐，去我房裡拿所有的相簿」
＊
　　「這張，我老婆是混血兒叫倫徳，很美吧！」穆老爺指著那張頭髮略紅的女子獨照，看起來似乎也是貴族。
　　「是的，夫人的確非常漂亮，安琪小姐的確很像夫人。」老爺笑的很幸福，就像沉溺在過去，雖然再也見不到了，但我的確沒有說謊。
　　「里歐你看！從左到右分邊是愛里、莎莎、米娜、鈺恩、安琪。」那張照片像是骨牌般滑稽，身高由高到矮排成一列，似乎是比身高，年紀最大的愛里在那時也不過到他的腰而已。
　　「你看！這張是我跟倫德蜜月時拍的，我跟倫德去了巴黎！」他又再度沉溺在幸福，有時會喃喃自語，我並不想打擾到老爺，所以有時老爺會看著同一張照片發呆半小時。老爺不斷的一頁一頁翻著相簿，指著照片解釋，我也不時發表感想。就這樣一直看到晚上才把所有的相簿翻完。
　　「里歐我累了……扶我回床上。」穆老爺原本神采奕奕的臉龐終於表現出疲勞，眼皮都快要掉下來了。
　　「老爺，您還沒吃晚餐呢，至少喝點水吧？您身體不好。」我邊扶他回房，邊告訴他，柺杖「咯噠、咯噠」的回盪在走廊，有種說不出的寂寞感。
　　「……幫我煮點粥吧，我等等就吃。」穆老爺疲累的躺在床上，我幫他蓋好被子後便走向廚房了。
　　當我把粥端來時老爺已經睡著了，但是地上卻多了一件不該在那的東西，剛剛沒有的東西。
　　一個小小的音樂盒，在看照片時知道那是他結婚十週年倫德夫人送的，愛人的遺物。
　　我將它拾起，放回老爺的手心中，應該原本抓著卻鬆了吧。
　　穆老爺的手卻突然握緊，我以為老爺醒了，但似乎只是反射動作。
　　然後，我聽到了，像孩童般的哭聲，老爺的眼角泛著淚。
　　「倫德………倫德………」哭聲使他無法說清楚，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搖醒老爺，讓他遠離悲傷，但我選擇的是默默離去。
　　凌晨我在別墅裡東翻西找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東西，雖然沒有全部找到，但是也足夠了，愛里小姐和莎莎小姐的住處。
　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，我做了主人沒有命令過的事，這或許會讓我失去工作。當我回神時，我已經站在屋子門口了。愛里小姐的家。
　　天才快亮，警衛已經站在門口，說明來歷之後很順利的就進去了。
＊
　　「我爸爸他怎麼了嗎？」愛里小姐倒了一些奶茶，坐定後即開口問了。我想了很久，我還是決定不要說出實情，雖然不知道真實性。
　　「愛里小姐，您可以回去看看穆老爺嗎？老爺他很想您。」愛里小姐似乎愣住了，想必她大概不相信有人大老遠來到這裡就為了說這件事吧。
　　「……謝謝你照顧我爸爸，我很感謝你為了此事而來，但是我這陣子走不開，可能要下個月……」
　　「這四天內不行嗎？拜託您。」愛里小姐似乎嚇到了，但是真正嚇到的是我，我從來沒有那麼認真過，沒有。
　　愛里小姐似乎猶豫了很久但還是推辭了，本來我要直接到莎莎小姐的家裡拜訪但被打斷了，老爺傳了簡訊。
　　我回到了穆老爺的別墅，一開門就看到老爺靜靜的坐在躺椅上，身體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了。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感覺，我感到失望，也感到後悔。一個人的孤獨怎麼會沒有呢？踏進家門的我還沒問候穆老爺就先開口了。
　　「里歐，你去哪了？」這句話裡有很明顯的怒意，我早知道是這種結果，不必刻意隱瞞什麼，不必。這不是什麼不光榮的事，是我擅自的。
　　「我去拜訪愛里小姐。」穆老爺的冷眼瞥向我，似乎早猜到了。
　　「拜託愛里回來？」
　　「是的。」
　　「為什麼你要多管閒事！我明明說過的！我要一個人度過！不能妨礙她們的生活！你做了什麼？想增徒她們的悲傷還是故意反抗我？」穆老爺氣的發抖，我則沒有回話。
　　「她們根本不會想看到一個即將死去的老骨頭！見了又如何？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好了！我會死！我會死啊！！」穆老爺發狂地大叫，直瞪著我。
　　「……老爺為什麼您要那麼彆扭，想見他們卻口是心非？」老爺沒有開口。
「為什麼知道自己生了病後自暴自棄，為什麼要限制自己？您的理由或許有理但那不過也是藉口，您不可能不想見自己的女兒。」無言還是無言，老爺的神情逐漸轉為憂傷。
　　「老爺您明明知道的……她們不可能丟下您不管，就算會悲傷但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了。您要壓抑自己到什麼時候？懷抱著什麼？老爺，你究竟想堅持些什麼？」一連串的問題，老爺答不上來，我也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。
　　「穆老爺，將記億化為回憶是做不到的。」我沒有再開口，老爺靜靜的低下頭，表情是苦澀的，老爺站了起來，柺杖又「咯噠」的響了。
　　「里歐……扶我回房。」那是他今天講的最後一句話。
＊
　　之後穆老爺就重複一樣的事情，睡覺、吃飯、睡覺、吃飯……
　　今天是第四天了，穆老爺的腳不能走了，只能躺在床上。自從那件事後我跟老爺就沒有什麼交集，回到了原本的開始，這樣也好。這幾天躺在床上，老爺不斷的盯著天花板發呆，似乎很疲勞，有時會喃喃自語。唯一不變的是在每次入睡時總是喊著夫人的名字。
　　「里歐……」吃完晚餐後穆老爺難得跟我說話，我也停下手邊的動作。
　　「今天陪我喝酒…」聽到這個提議我愣了，不過我沒有表現在臉上。
　　「老爺，您身體不好。」
　　「人都快死了，哪管什麼健康的。」結果我只好答應了。
　　我把穆老爺珍藏的紅酒拿出來，由於老爺不能下床所以我們是在床上乾杯的。穆老爺不顧自己健康一杯又一杯的喝，我甚至懷疑老爺裝病。
　　「老爺，還是別喝多吧！」我試圖阻止他。
　　「囉嗦！我都快死了還要管我！」沒想到老爺醉了會發脾氣，我不知該如何是好。此時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了，我們兩個都微微一愣，一片沉默。直到鐘聲響完老爺才開口。
　　「里歐，生日快樂。」
　　「………」我要如何反應？這题考倒我了。不知道自己是愣掉了還是正猶豫要不要說謝謝？老實說這麼多年來我幾乎遺忘生日的存在了，其實有些感動。
　　
　　「里歐……十一月二十四也是我生日，同時也是忌日喔……」
　　……老爺醉了吧。

　　清晨，那是個開始也象徵著結束，我陪在穆老爺身旁，深怕他突然離去。
　　「里歐……你可以走了，今天是你生日。」穆老爺笑了，那是好懷念，好久沒有出現的笑顏。我搖搖頭，告訴他要留到最後。
　　「里歐……我很抱歉，其實你講的都是事實，只是我沒有勇氣罷了……不過現在也太遲了。」苦澀的一笑，使人心酸，一個人要在你面前離去有多麼痛苦？或許我已經能體會了………
　　「倫德……應該在那裡等我吧？」
　　「……老爺，夫人一直都在您身邊的。」穆老爺先是一愣，但又露出了和藹的笑容。在沉默中享受著那最後一絲陽光直到老爺他……
＊

　　我知道，躺在那邊的人就算我說話也不會有回應。
　　我知道，老爺和夫人已經相逢。
　　即使，那是我觸碰不到的世界……即使我眼前的只是個失溫的軀殼。
　　依照約定我該走了，那是我答應他的。
　　想起來，柺杖的聲音顯的好遙遠，彷彿過了很久很久…
　　但又熟悉到在我腦裡回盪。
　　矛盾，腦子裡一片混亂。

　　當我打開門，我的神情不禁停留在那頭懷念的紅棕髮上，那個站在鐵門外的女子。我一直以為那是夫人，她要來帶走他了，但是我很快的知道那只是相似而已……世界上的確是還有一個這樣的人，安琪小姐。
　　「請問……我爸爸他在嗎？」安琪小姐見我就問了起來，我不慌不忙的走向她。
　　「您是安琪小姐吧？請問找穆老爺做什麼呢？他已經…」太遲了…已經太遲了……老爺他早就已經………！
　　我很努力的掩蓋悲傷，為什麼要在現在出現？多麼諷刺啊…穆老爺。
　　沒想到女子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，把藏在背後的東西拿了出來。
　　
　　「今天是我爸爸生日！我來給他祝壽。」她拿禮物在我眼前晃阿晃，我的心早就飛向了另一個世界。生日？老爺他竟然……
　　
　　『里歐……十一月二十四也是我生日，同時也是忌日喔……』

　　我笑了幾聲，沒想到老爺終究那麼固執、那麼彆扭，女子則感到不解。
　　「安琪小姐，謝謝你的心意，我想老爺會很開心的。」當我的手舉起，開鎖的同時卻停頓了，手在空中握緊了一次又再度放下。
　　別開吧……這已經……無法彌補什麼了。
　　「…安琪小姐，老爺外出了，我替您交給他吧。」這是老爺最後的心願，即使這一趟外出永遠不會再回來……

ＥＮ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