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藍色公寓　小說
 
 【第二章】
 
 
 　　午後烈日當頭，藍色公寓的住戶們不是出外工作就是待在家裡呼呼大睡。
 黎莎跑到樓上的十七號房門前猛按電鈴，直到屋子主人前來應門她才罷手。
 
 　　「小莎，原來是妳啊！」男子睡眼惺忪的打了個呵欠，或許是因為才剛睡醒，他那染成深咖啡色的中長髮凌亂得不像話。雖然男子身材高瘦但卻不修邊幅，他身上的衣褲好幾處都沾了難以清洗的顏料。
 
 　　「進來吧，不過裡面有點亂。」男子沒過問黎莎來找他的原因便將門打開。
 
 　　才剛踏進玄關黎莎便皺起眉頭，比起男子亂七八糟的房間，黎莎更無法忍受房子裡瀰漫一股奇怪又難聞的味道，這味道就像黑咖啡滲透顏料的刺鼻味。黎莎舉步維艱的踏過橫躺在地上的垃圾跟隨手丟棄的日用品，費了一番功夫，她終於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。
 
 　　「別老把啤酒當飯吃。喏，我有幫你買便當。」黎莎將手中的塑膠袋塞給男子，她挪開椅子上的東西後便坐了下來。
 
 　　「謝啦！我剛好肚子餓了！」男子興高采烈的吃著便當，他像是餓了好幾天似的狼吞虎嚥問道，「妳今天休假？不然怎麼有空上來找我？」
 
 　　「庫恩，你是不是認識樓下那個鋼琴家？你有跟他說過我什麼嗎？」
 
 　　「妳說艾倫？原來你們已經打過照面啦？怎麼樣？那小子人還不錯吧？」庫恩隨手把吃個精光的便當盒給扔一邊，他的壞習慣惹來黎莎一記瞪眼，但他仍舊不改那副吊兒啷噹的模樣。
 
 　　「你是不是有告訴他我在寫小說？」
 
 　　「沒有啊！」庫恩歪頭想了一會兒後嘻皮笑臉的說，「這棟公寓的隔音那麼差，每天聽妳唸一樣的東西我都快背起來了。」
 
 　　「庫恩！」黎莎惱怒的踹了庫恩一腳，但反倒惹得對方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。黎莎雙手環胸生著悶氣，她也不想像得了強迫症一樣每天都在複誦校正自己的稿子，她希望她的小說能有進展，而不是故事一直懸宕在那裡。
 
 　　「不過那小子跟妳一樣都是那個……叫什麼來的忠實粉絲。」
 
 　　「是馬爾斯。而且他跟我一樣，最喜歡的小說是馬爾斯最近出版的《夜衣人》。」一想到昨晚發生的事跟艾倫提出來的交換條件，黎莎便忍不住煩惱起來，雖然她動搖了，但她還不確定要不要答應艾倫把自己寫的小說借給他看。
 
 　　「那還真巧！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一定會很有話聊！」庫恩摸摸下巴，他露出一抹饒富興味的笑容，緊接著他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跑到衣櫥前東翻西找，最後終於在一件發出霉味的大衣口袋裡找到他要的東西，「找到了，就是這個！」
 
 　　「你找到什麼？」黎莎好奇的問。
 
 　　「艾倫那小子在火樹街那間二手雜貨店的地下酒吧工作，如果妳有興趣就去看看吧！」庫恩將一張名片遞給黎莎，語帶曖昧的朝她眨眨眼。
 
 　　象牙色的名片佈滿摺痕，黎莎猜測庫恩收到這張名片時只是胡亂塞到口袋裡，雖然名片被揉爛了，但還能看出印在上面的店名跟地址。
 
 　　「好啦，雖然我很想再多陪妳聊聊，不過我的繆斯女神來找我了。很抱歉我得趕妳走，咱們改天再聊吧！」庫恩無奈的攤開雙手，但掛在臉上的笑容卻毫無歉意。黎莎點點頭，她也不想打擾庫恩創作，畢竟他跟她不同，雖然庫恩放蕩不羈，但他卻是一位能靠作畫維生的畫家。
 
 
 　　當夜霧再次圍繞藍色公寓時，黎莎已經完成小說第三章了。她啜飲一口冷掉的黑咖啡放鬆心神，沒想到被人期待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，或許是因為被艾倫激勵的關係，原本在腦袋中打結的字句像奇蹟似的被一一化解。
 
 　　回想方才，為了追趕腦海中迅速成形的字句，黎莎的手指因忙碌而未曾停歇，密集的段落填補電子稿原先的空白處，黎莎親眼看著故事順利成形，她因為進度超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，要不是僵硬的指關節在隱隱作痛，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在一天內寫這麼多字。
 
 　　黎莎將列印好的稿子裝訂成冊後便收進背包裡，她鎖上家門，獨自走向閃爍著微弱燈光的巴士站。車子還沒來，另一名候車乘客已經不耐煩的一邊查看手錶一邊踱步。黎莎走過他身邊，在油漆剝落的長椅上坐下，任由夜霧輕撫她沒被衣物遮蔽的肌膚，她的手中緊緊捏著庫恩給她的名片。
 
 　　黎莎告訴自己，她只是去火樹街上晃晃，二手雜貨店跟地下酒吧都是不錯的取材地點－－至於艾倫的交換條件，她還在考慮中。
 
 
 　　火樹街上唯一的二手雜貨店就像一間大倉庫，燈飾、寢具、鍋碗瓢盆與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堆得到處都是，遠遠一看就像資源回收場的垃圾山一樣，但對喜歡挖寶或撿便宜的人來說，這間店簡直就是他們的天堂。
 
 　　距離地下酒吧「蒸汽貓」的營業時間還早，黎莎只得先在店裡打發時間，她對那些佈滿裂痕或陳年汙垢的私人物品毫無興趣。幸好二手雜貨店裡還有販售一些有趣的古董；例如造型奇特的彩繪瓷器、結合天秤功能的小型座鐘、仿造昆蟲翅膀脈絡的火畫扇，以及一套保存良好的精美度量工具。
 
 　　黎莎將一些有趣的東西記錄在自己的小冊子裡，望著冊子上滿滿的塗鴉與註解，她相信這些記錄會帶給她的小說很大的幫助。
 
 
 　　「蒸汽貓」的霓虹招牌終於亮燈，黎莎走下通往地下酒吧的樓梯，當她轉動門把時，她才發現映入眼簾的景象與她想像中的畫面截然不同。
 
 　　寬敞的地下空間被打造成復古的蒸汽龐克酒吧，望著由閥門、蒸汽管與精密機器打造而成的世界，黎莎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，她覺得自己就像走進電影裡的工業革命時代一樣，直到她被陸續湧進的客人們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。
 
 　　酒吧裡的氣氛開始熱絡起來，甚至有幾名酒酣耳熱的客人開始喧譁。
 黎莎坐在吧台的位置上，她有些不安，因為她不希望等會兒她向酒保要一杯水時，對方會用怪異的眼神打量她。黎莎不喜歡喝酒，因為酒會使人昏昏欲睡，她需要保持清醒，就像藍色公寓的夜貓子嗜飲黑咖啡來提振精神。
 
 　　一首由鋼琴彈奏的輕快曲子突然響起，酒吧裡的吵雜聲並未因此戛然而止，黎莎以為酒客們會繼續大聲吵鬧，但她發現他們壓低自己的音量，甚至有些人跟她一樣，聚精會神的聆聽鋼琴家演奏美妙的樂曲。
 
 　　黃銅色的燈光照亮酒吧一隅，艾倫坐在鋼琴前，神情愉悅的彈奏鋼琴。雖然那架黑色鋼琴與蒸汽龐克酒吧格格不入，但艾倫的演奏卻成功虜獲在場所有人的目光。
 
 　　雖然這不是黎莎平常在藍色公寓聽到的曲子，但卻是她第一次看到艾倫彈鋼琴。
 黎莎看見艾倫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游移，這讓她不禁想起自己寫作時的模樣，他們的手指都能迸出藝術的火花。
 
 　　每當樂曲的節奏揚起激昂，黎莎就會看到艾倫施予琴鍵極大的力道，那是一種表演的激情，鋼琴家已演奏得渾然忘我，就連聽眾也聽得如癡如醉。
 
 　　「他是個天才。」正在擦拭空酒杯的酒保說。
 
 　　黎莎附和著點點頭，她知道艾倫的鋼琴彈得很好，而她也跟其他人一樣喜歡艾倫彈奏的樂曲。只是艾倫的感染力帶給黎莎太大的震撼，這令她有點失落、害怕與忌妒。
 
 　　「想喝點什麼嗎？」酒保低著頭，眼角餘光瞥見黎莎的眼眶泛紅，他雖然察覺卻不想說破。
 
 　　「請給我一杯酒，我要最烈的那種。」黎莎放棄保持清醒，她想買醉，她想忘記艾倫的音樂還有自己的小說，最好隔天一覺醒來她會忘記自己來過這裡。
 
 　　酒保遞出一杯盛裝暗紅色液體的玻璃杯，黎莎付了錢後便一口喝下。嗆辣的酒精燒灼咽喉，也刺痛黎莎的眼角，在一片淚光模糊中，手中的玻璃杯折射出璀璨的七彩光芒。
 
 　　黎莎緊緊抱著背包，她突然好想把放在裡頭的小說撕成碎片，或直接扔進酒吧角落的垃圾桶。
 雖然她知道不同的藝術領域無法比較，但艾倫的天賦讓她自慚形穢，她覺得她的作品一文不值，甚至不該被像艾倫這樣的天才期待。
 
 　　她不願再多待一秒，所以她走向出口，毅然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。
 她會在歸途穿透微涼的夜霧，投入藍色公寓的懷抱並好好哭上一整夜。
 
 
 　　黎莎站在書櫃前整理書籍，雖然昨晚她只喝了一杯酒，但那烈酒卻令她頭痛欲裂，她必須不停按壓太陽穴才能舒緩疼痛。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的緣故，黎莎對今天任何事都顯得意興闌珊，她不再用指腹輕撫書脊與它們說話，她埋首工作，刻意忽略書櫃上那一排排的小說與書寫它們而獲得成就的作者。
 
 　　「黎莎，原來妳真的在這裡上班啊！」
 
 　　黎莎猛然回頭，在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，直到眼睛重新聚焦，她才看見艾倫面露驚喜的出現在她面前。
 
 　　「是庫恩告訴我妳在這裡上班，他說妳昨晚有去酒吧找我。」
 
 　　黎莎咬咬唇，她在心裡暗自咒罵庫恩愛管閒事，其實她不想讓艾倫知道昨晚她去過地下酒吧，但既然被發現，她就不能假裝沒這回事。只是她現在不想跟艾倫搭話，因為她覺得現在的自己非常狼狽，她的雙眼因為哭了一整晚而變得紅腫，這讓她原本糟透了的心情變得更惡劣。
 
 　　黎莎只好假裝忙碌不理會艾倫，她希望他明白後可以知難而退別再打擾她了。
 
 　　「這不是馬爾斯的《夜衣人》嗎？我一直想再買一本回去收藏呢！」艾倫注意到黎莎手中拿著一本深藍色小說，當他發現那是馬爾斯的最新著作時，他那深邃的雙眸興奮的閃閃發亮。
 
 　　「櫃檯在前面，拿去結帳吧。」黎莎連忙將書塞到艾倫手中，她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抓就抓到馬爾斯的小說，這豈不是給艾倫一個跟自己聊天的機會嗎？黎莎懊惱自己太大意，只是她盡力偽裝沒有表現出來。
 
 　　「那麼，我可以當作妳答應了嗎？」艾倫望著手中的《夜衣人》問道。
 
 　　「你指什麼？」
 
 　　「昨晚妳去地下酒吧，是為了把妳的小說拿給我看的吧？」艾倫溫柔的笑著。
 
 　　黎莎想起她的小說還放在背包裡，昨晚離開地下酒吧後，她並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撕毀稿子。
 即使她覺得自己沒有寫作天分，寫出來的小說也只是垃圾，但她還是喜歡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故事。
 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、句子與段落都是她強忍一天工作的辛勞，花了很多時間寫出來的，就算再怎麼自憐自艾，黎莎也不可能毀掉自己的心血結晶。
 
 　　黎莎想要拒絕，但內心又渴望被認同，她在這矛盾中拉扯許久，最後還是屈服自己軟弱的意志。於是她回到員工休息室，從背包裡拿出稿子並交給艾倫，當他們的手指不小心碰觸時，黎莎又感到臉頰一陣發燙。
 
 　　「謝謝，我看完後會馬上告訴妳我的心得感想。」艾倫小心翼翼的收起黎莎的稿子，他愉快的朝她揮手道別，然後拿著馬爾斯的新書去櫃檯結帳。
 
 　　望著艾倫的背影，黎莎心中又頓時湧現莫名其妙的失落，雖然她說不上原因，但她覺得艾倫回去後會重溫馬爾斯的《夜衣人》而不是自己的小說。
 
 
 　　黎莎在下班後回到藍色公寓，她沿著扶手拾級而上，當她在十三號房門前輕按幾聲電鈴後，艾倫便很快地就跑來應門。
 
 　　「嗨，黎莎，我正準備要去找妳，快請進吧！」艾倫愉快又熱情的打招呼，彷彿他一直在等待黎莎的到來。黎莎的耳根發燙，她原本只是上樓來碰碰運氣，因為她以為艾倫已經去地下酒吧上班了，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在家。
 
 　　「要喝茶還是咖啡？」
 
 　　「咖啡就好，謝謝。」黎莎坐在一張白色沙發上，她環顧一眼周遭，發現艾倫家比自己的租屋大了點，屋裡傢具一應俱全、裝潢簡單素雅，而且這裡多了一架鋼琴。
 
 　　艾倫遞給黎莎一杯咖啡，黎莎說了聲謝謝後啜飲一小口，這時她才注意到艾倫的右手沒有包紮繃帶。仔細回想一下，昨晚黎莎跑去「蒸汽貓」聽艾倫演奏鋼琴時，那時艾倫就已經把繃帶拆下來了。
 
 　　「你的手已經沒事了嗎？」
 
 　　「嗯，已經不會痛了。」艾倫望了一眼昨天被夾傷的右手，當他抬頭與黎莎四目相對時，他朝她露出一抹有點兒傻呼呼的笑容。接著艾倫拉過一張椅子坐在黎莎對面，他抽出夾在腋下的稿子，「對了，我讀完妳寫的小說了。」
 
 　　黎莎的手舉在半空中，她的咖啡杯停靠在唇邊，鼻息充塞濡溼的熱氣與濃郁的咖啡香。遲疑、興奮與參雜恐懼的期待在這時凝聚成一股凍結黎莎的力量，她渾身僵硬的盯著艾倫，屏息等待艾倫接下來會說什麼。
 
 　　「我覺得妳寫得很棒，我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。」艾倫開始發表他讀完小說後的心得感想，他告訴黎莎他欣賞小說裡的哪個角色，還有故事哪個橋段令他印象深刻。艾倫告訴黎莎，他很佩服她細膩的筆觸與豐富的想像力，因為他未曾想到，原來風與天空可以被賦予如此鮮豔的色彩與各種香氣。
 
 　　黎莎聚精會神的聆聽，她有些不自在，不時因艾倫欽佩的眼神與熱情的讚美而雙頰發燙。當艾倫提到小說中的角色或某段劇情時，黎莎的心臟就會砰砰狂跳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興奮，明明她不希望這個秘密被人發現，但當她決定將這個埋藏已久的秘密挖出來並與人分享時，她得到的回饋卻是難以言喻的欣喜。
 
 　　「對了，黎莎，我作了一首曲子要送給妳，不過我還沒寫完。」艾倫把稿子放在桌上，然後起身走向鋼琴。黎莎這時想起她跟艾倫之間的交換條件，如果她把小說借給艾倫，那麼艾倫要作一首曲子給她。
 
 　　黎莎把喝光的咖啡杯擱在桌上，她換了個舒服的坐姿，一邊聆聽艾倫彈奏鋼琴一邊欣賞他專注的模樣。